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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晒衣与套中人 编辑部聊天室 2024/06/26 作者: 百货店渠道
端午假期,我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打扮奇特的女生:她穿着一件帽衫,拉链一直拉到眼睛下面,整个上半身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显然是为了防晒,但那天是多云的天气,气温虽然不低但阳光并不强烈。回到家和我妈闲聊,她掏出手机点开电商APP,让我帮她挑选防晒衣的颜色。我还挺吃惊的,因为她以前从来就没在意过防晒问题。
然后我开始不自觉地注意到,马路上多了不少身穿防晒衣、撑着遮阳伞、戴着墨镜、防晒面罩和防晒帽的行人,主打一个“全副武装”,社会化媒体上也有很多“防晒衣”的分享贴。数据证实了我的观察: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防晒衣行业标准白皮书》显示,2021-2026年,防晒服饰市场规模预计将保持9.4%的年复合增长率,将成为新的千亿规模产业。2026年,中国防晒服饰市场规模预计将达到958亿元,其中防晒衣以超过50%的市场占比成为防晒服饰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防晒意识的空前高涨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种种推动因素包括人们对健康和美丽的追求、商业的推动(正如乔布斯的名言所说,“不要问消费者想要什么,一个企业的目标就是去创造需求”,我们有理由相信防晒衣可能是一种通过广告传播被创造出来的需求),或许还包括某些与社会氛围同频共振的微妙心态。
林子人:我好像在中学时代最在意防晒这件事情。小时候晴天出门会打伞,会非常认真地研究防晒霜和美白产品。现在想想,中学女生其实没多少空间去打扮自己,修饰外表,也没那么多漂亮衣服可以穿,在学校里又不能化妆。我感觉当时好像唯一能够控制和改善自己外表的就是保持肤色白皙。所以就我觉得我中学时代(可能到了大学也是)对防晒这件事情就关切。现在我对防晒的态度就松弛了很多,可能就是涂防晒霜,天气热的时候会戴帽子。
尹清露:如今大家防晒的需求也发生了变化。除了美白之外,可能大家更害怕自己的皮肤被紫外线影响之后衰老得更快。我的朋友不管每天在室内还是室外都一定要做好面部防晒,她的理由其实也不是以前我们可能更强调的美白,而是防止皮肤衰老。现在一些商家营销的护肤策略也是以此为切入口。
我觉得防晒这个事情是一种会传染的焦虑。听到我朋友说她每天无论室内室外都要涂防晒霜之后,我的确感到了一种焦虑,就是有一种“平时别人家小孩都为了考试在复习,但是只有我一页书都没有翻过”的感觉,一种非常东亚的焦虑。好像看到大街上其他人都捂得严严实实,只有自己是着皮肤的,感觉像在裸奔一样。这是一种很容易传染的心态。
徐鲁青:大多数商家推销防晒产品就是用抗衰老作为卖点。有一个经典的图片对比,关于涂防晒的人和不涂防晒的人:一个美国白人女性不涂防晒,看上去是满脸的皱纹;如果她涂防晒,脸就很光滑。
董子琪:我想到前几年特别流行孕妇防辐射大围裙。商家宣传说取材自太空宇航员使用的材料。辐射是无数无处不在的,比紫外线还要厉害。防辐射大围裙能否防住辐射也是一种玄学。
林子人:从客观上来讲,防晒需求的提升来自于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造成的频繁高温的天气。人们都能明显感觉到,近年来夏天越来越热,干旱高温少雨的天数慢慢的变多,长时间的阳光直晒让人难以忍受。国家气候中心2014年的一项研究显示,1950年以来人为影响导致中国东南地区夏季出现极端高温的可能性大幅度提升。预计到2024年左右,中国东南部地区将有50%的夏季出现类似2013年的高热天气。
美国记者伊丽莎白·科尔伯特的著作《灾异手记》再版时,她提到了首次出版以来全球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的最新进展。美国西南部森林火灾发生的时间更早,火势也更加猛烈;加州处于史无前例的干旱期;全球的最高气温不断刷新记录。也有多个方面数据显示,全球的皮肤癌发病率在增加,导致皮肤癌增加的元素就包括臭氧层的破坏导致的紫外线辐射增加、户外活动增多等等。
从医学的角度来讲,白种人相较于亚洲人得皮肤癌的可能性是更高的,因为白种人皮肤中的黑色素比较少,对于紫外线辐射的自然保护也会比较少。而亚裔、拉丁裔以及非裔的皮肤中黑色素比较多,我们对于紫外线辐射的抵抗力也会更强,所以从医学的角度来讲,抗衰老的这套话语叙事确实有一点煽动焦虑的感觉。我们自然的皮肤抵抗力并没那么弱,不需要像保护珍稀动物一样自我防护。
林子人:最近出的防晒装备给我一个直观的感觉就是,它们都是纯粹功能性的服饰,并不好看。马路上看到的那些全副武装穿戴防晒装备出门的人,好像完全放弃了打扮漂亮的这种追求。这似乎与之前媒体上热议的“上班恶心穿搭”存在某种联系。
尹清露:防晒衣到底好不好看?这可能跟我们现在对服装审美的变化有关系。这两年有两种很流行的风格叫Urbancore以及Gorpcore,都是将户外运动的元素融入到时尚穿搭中,同时具备舒适性与功能性。防晒服的营销其实也在往这个思路靠拢。
这与“恶心穿搭”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如今打工人买衣服的需求不再局限于高跟鞋这类精致的工作装备,大家不再愿意为精致牺牲舒适性。防晒服可以是打工服,平时穿着去上班,出去旅游也可以穿,周末户外运动也可以穿。商家为了卖货,将冲锋衣的日常穿搭与城市休闲漫步结合起来,防晒衣的营销也是如此。
另一个例子是近年流行的Y2K风格,如低腰裤、洞洞鞋这类休闲的服饰。这种风格流行背后的心态在于,即使你穿的有点松松垮垮,然后甚至看上去有点像一个中学女孩,你也可以是美和可爱的。你不需要穿高跟鞋和紧身包臀裙。我是觉得防晒衣是嵌入于这巨大的审美变化中的。
林子人:疫情改变了人们对时尚的看法。特别是疫情期间很多人处于长时间居家的状态,打扮得漂亮或精致没那么必要,反而更加在意是否穿得舒服。我从那几年开始就很喜欢穿家居服出门。
清露提及的Urbancore风格与几年前流行的运动休闲风(Athleisure)类似。当时很多媒体评论说在后疫情时代要倡导健康生活,时装要开始向运动装靠拢,无性别的时髦也开始越来越受重视。Athleisure倡导比起刻意去营造某种外表的光鲜亮丽,更加在意的自己身体的感受是不是舒服。
董子琪:之前有位脱口秀演员说自己穿冲锋衣不是去户外冲锋,而是在格子间冲锋,或是冲上电梯而已。格子间其实也很凶险。这象征着人们的一种决心与毅力,还有对于危险的警觉。格子间对于一个普通打工人而言,凶险程度可能与珠峰差不多。
尹清露:最近也很流行那种帖子:爱爬山的人周五下班前一刻的样子,就是他在工位面前上站着穿着整套的户外装备蓄势待发。这说的就是日常的冲锋。平时上班是一种压抑的状态,他必须要在周末开始时马上冲出去爬山,才能释放内心对于野外的渴望。
林子人:我依旧是觉得我们刚才说的各种时尚潮流——无论是户外还是Urban Core——其底色还是在于对审美有一定追求。但我个人的感觉是,现在以防晒为主要追求的穿搭方式,对审美已经毫无需求了。对我而言,那种既戴着防晒帽又戴着面罩,穿着防晒衣并且防晒衣长到脚踝的人,其实是想要取消在公共场合被注意的可能性。这与刚才所说的时尚潮流还是有一点微妙的区别。
尹清露:我觉得穿防晒衣如同一场冬眠。我在网上经常刷到全副武装穿防晒服的女生,发现其实这些女生是最爱美的:她们最不希望自己被太阳晒到,希望自己的皮肤白皙,才会武装到这种程度。若不是那么爱美,她不会去这么做的。在太阳很晒的时候,这样全副武装出门;秋天到来的时候,可能就卸下这个装备,那此时在大家都晒得很黑的时候,她还是很漂亮。就像是大家都变老了,但她还是很年轻的样子。
林子人:我觉得这里存在一些小小的悖论。如果你真的很爱美,这个美丽你该不会是只给自己看?当你走出家门,走在室外,你都全副武装不暴露任何皮肤,不让所有人看到你的防晒衣下真实的样子,美的存在意义有多大?
或者这种美丽的展示对象是有选择性的,就是只在私底下给一部分人看,我觉得这种观念会冲击到时尚产业的运作方式。时尚存在的前提就是展示——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展示,对你眼中“什么是美”的一种展示——但这种展示是需要观看对象的,但现在似乎独自美丽就可以了,不需要给别人看。
董子琪:这个事让我想到之前流行的说法,妈妈们很喜欢缝制蕾丝边的罩衫或者用棉布料,把家里空调、电视机、茶几这类电器以及桌子茶几全部罩起来。长期处在这种状态下,它们的真实样貌已经被忘记了。好像妈妈们会有这种用自己的手工缝制来制造家庭时尚的需求,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墙壁也不能赤裸。
徐鲁青:我觉得这是对当下时刻的一种牺牲,或者对当下时刻的一种保护。我要现在努力好好保护好它,或者不那么去经常用它,以后我就可以用得更久。
董子琪:防晒霜的英文是“sunblock”,它block住的是太阳,就像罩衫罩住的也是太阳。无论是“sunscreen”还是“waterproof”,就是需要一个屏障把自己罩在里面,就像那个花边蕾丝边罩衫下面的空调。
林子人:有意思。用穿防晒服的方式去保持自己的美丽,好像是一种延迟满足——希望当下此刻的完满状态能够尽可能地延续更久,所以在当下我可能要牺牲掉一部分内容,比如直观的吸引力,以此来保证我的内核能够尽可能的完整,然后一直延续到更加长远的未来。
尹清露:我觉得这种心态很矛盾。因为众所周知我们中国女人是一生要出片的。我们中国女人一起出去玩一定要拍照,一定要拍很多很漂亮的照片。结合子人所说的“为谁漂亮”这样的一个问题,平时不出片的时候,你是蛰伏的,但是只要一旦要拍照上传到社会化媒体,就一定是另外一种全副武装——非常精致的妆容,穿最好看的衣服。这也是一种关于展示美的矛盾。展示你的美最重要的地方在社交平台,用照片把你的美留存下来。
林子人:前两天我在小红书上刷到一条帖子,标题是“欧洲防偷神器”。我点进去看,原来作者说的就是全身防晒衣,那张照片中的女生穿的是全身防晒衣连帽衫,下摆接近脚踝的位置,拉链是可以拉到眼睛下面的。那看上去非常像中东女性穿的布卡。帖子的作者特地要求评论不要故意往宗教上引导。她强调这是一种个人的穿着,大家看着乐呵就好。
但是评论中依然有人非常友善地提醒她,欧洲有些国家有头巾禁令,穿这样子的衣服上街有一定的概率会带来一些问题。2011年,法国最先通过头巾禁令,女性禁止佩戴这种把头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眼睛的部位留出纱网的头巾进入公共场所,之后陆续有十几个欧洲国家发布类似的禁令。我翻了一下评论,网友更多是在讲,以前不理解这种超长防晒衣,现在觉得真的很实用,又防晒又防偷。我发现防偷是现在国人出国的旅行攻略里特别强调的一块内容。
尹清露:戴头巾的中东风让我想到另一种末日废土风,很像电影《沙丘》中的异域风情。刚刚子人说的防偷,似乎与对外界的防备也有一些关联。废土世界是一个充满着各种危险的世界,是阳光非常强烈的地方,人可能真的会受到辐射。现在流行这种废土风或者是中东风的防晒衣防御辐射对身体的伤害,感觉像是一种隐喻,像是一种对于越来越危险的世界的一种防御。
董子琪:齐格蒙特·鲍曼引用过弗洛伊德关于安全和自由的讨论,他说现代人的很多精神痛苦来源于为了享受文明提供的安全,而牺牲了大量的自由,这是文明对自由的交换。这种安全就是让你免于危险、自然力以及拿刀去随意挥舞杀戮的邻人的危险。如果说把自己捂得特别严实,你也失去了自由,但是你得到了安全,这也是文明发展的结果。
这是一个现代社会的症候,疫情让它更变得更明显。疫情期间很多人戴口罩,后期男男女女都会把摘下来的口罩戴在手腕上,许多关于“罩”的东西都有一些女性气质,口罩也变得如此。或许罩、安全、女性存在一种隐喻式的联系。
徐鲁青:有时候戴罩子反而会让人更自由。一个摄影师去拍青岛海边的“脸基尼”,戴“脸基尼”的不是年轻女性,而是中年大妈,她们穿这个很开心。摄影师观察到,她们一旦套上这样的头套,别人就认不出她们是谁了,所以她们会在海滩上展现出更自由的姿态。当时摄影师问她们为何需要戴脸基尼头套,她们说主要是为了防晒,另一个是为避免海蜇伤人,再者就是戴上之后就会玩得更开心。反正没有人认识,随便怎么玩都可以。
有一些女性主义者会维护她们戴面纱的权利,认为面纱也是对男性凝视的一种抵抗。当时拍摄“脸基尼”摄影师出了一个小册子,有一个伊朗作家给这位摄影师写邮件,他说他很喜欢这本小册子,希望在他的一本关于全世界戴面纱妇女的书中使用这组照片。这样像是“对外部世界的抵御”的不自由成分,同时也有一些微妙的自由。
2016年8月29日,山东青岛第一海水浴场海边,身穿连体脸基尼的青岛大妈。
林子人:女性在做出这种选择的时候,里面肯定是有一些主体性在的。我的一个猜测是,当一个社会对于女性的敌意越强,女性越会发展出各种抵御策略来应对这种针对女性的恶意。
子琪说到的鲍曼关于安全和危险的讨论,我想起英国学者弗兰克·菲雷迪的《恐惧:推动全球运转的隐藏力量》。他从90年代开始就在研究恐惧这种社会情绪,以及它在整个社会当中的运作机制。他觉得当代世界有一种恐惧的文化,来自人们对世界因变化太快而脱轨感到焦虑,慢慢的变多的人认为这样一个世界已经变得让人类难以理解和控制了,他们为此会生出一种恐惧的情绪。在这种恐惧文化当中,安全比其他任何条件都更加得到重视,恐惧也就获得了一种高于其他所有德性的优越性。
他还在书中提到,寻求安全的强迫症症状是个人不安全感或者本体安全感缺乏的一种典型的表现。21世纪对人身和社会安全的焦虑,往往不是那种对真正可怕的全球性灾难的担忧。比如说在防晒这件事情上,大家担心的可能不是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而是对个人安全的担忧,比如衰老或得皮肤病。在我们对防晒的痴迷中,可能也有一种恐惧文化的作用。
尹清露:我觉得其中也有一种对于永生的执念。防晒是对自己身体的防腐,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死亡焦虑。
林子人:菲雷迪认为,恐惧文化其实会消解社会纽带,消解人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他觉得到20世纪后期整个社会对于安全的痴迷非常强劲。新自由主义慢慢的出现之后,整个社会开始向个体化的方向转变,从当时开始人的身份认同与公共世界的关系慢慢的变脆弱。随着时下人们和所处的共同世界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个人的身份认同越来越和私人生活纠缠在一起,这反而使得不安全感变得特别个体化,这种发展的症状之一就是个人焦虑逐渐变成了一种公共议题。我认为这个观点其实可以呼应我们今天讨论的防晒焦虑或者防晒热潮。
董子琪:我想回应一下子人刚才说的恐惧文化。你刚刚说的那个脉络就是我自己的体会,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是十分喜爱看恐怖片的,当时的感觉好像就是片子里的恐怖事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我现在越来越害怕看恐怖片。
昨天我看了上海电影节的一部法国惊悚片,我大概待了40分钟就坐立难安,然后就出来了。我变得很容易被惊扰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恐怖片开始展现的永远是一个安静和平的小镇,一个和谐的家庭。比如一对父子在开车,然后他们的车窗突然被砸破了。这种场面好像跟我的联系更强烈了,这种恐惧好像是与自己的安全生活甚至是所有物被破坏有关。原来我会把这些破坏当成一个爽快的结局,但是现在我没有很好的方法再这样做了,我身处其中。对于安全的乞求,已经到了如履薄冰的状态。
林子人:我想要引用一下契诃夫的《套中人》。我在翻各种关于防晒衣帖子的时候,回想到了这一篇非常经典的短篇小说。小说开头是这样形容一个叫做别里科夫的中学教师的:
“即使在非常好的天气里,外出时他也要穿上套鞋、带上雨伞,而且一定要穿上暖和的棉衣。他的雨伞也装在套子里,表也装在灰色麂皮的套子里。当他拿出小折刀来削铅笔时,这小折刀也是装在小套子里的。他老是把他的脸躲在竖起的衣领里,因此他的脸也好像藏在套子里了。他戴一副黑眼镜,穿着绒衣,用棉花塞着耳朵。当他坐上马车时,就立即吩咐把车篷支起来。总而言之,在这个人身上能够正常的看到一种一贯的、不可遏止的愿望:用一层外壳把自己包起来,为自己制作一个所谓的套子,把自己隔离起来,免受外界的影响。真实的生活刺激他,使他害怕,他老是处在惶恐不安之中。”
学生时代学习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一个故事的寓意是对保守与封闭的批判。我们会认为别里科夫这一个角色是一个非常保守封闭的人,他的生活方式也好,他的思维模式也好,象征了当时的俄国社会当中那些一味守旧、不愿接受变化的人。
我们在真实的生活当中也看到已经有一部分人打扮得像是“套中人”。我觉得除了防晒这个客观的需求之外,我们是否也可以思考一下,这种流行趋势或者这种社会现象背后的一些深层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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